58、护身金佛换吃食
话说刘押司对小和尚讲述了护身金佛的来历。小和尚接着讲下去：
我说：“这金佛一定能保佑你平安出去。”他苦笑了一下，说：“我要用他换点吃的，保佑我别饿死。”刘宝印收拾一下箱子，躺下了。我也躺下了。躺着，刘宝印说：“明天你自己去南寨村吧。”
我说：“你不去了？”
他回答：“明天你去，把我那条泡泡纱的床单换了。护身金佛我过几天看看情况再说。”
我说：“看什么情况呀？你是盼着增加口粮吗？不可能呀。”
他说：“牢城营饿死了这么多人，这事朝廷不知道吗？我想总会有人会向朝廷奏报的。说不定，有十天半月的，就放我们出去了。”
我没再说话，他心里想的，也是我所向往的。我们之所以还能坚持着活着，就是盼着放我们回去的一天。后来就睡着了。
转天我独自去了南寨村。我的棉袄裤换了六七个土豆，我还拿着两双袜子，两双袜子换了两把沙枣。闹饥荒的年代，这里的农民把沙枣当粮食吃。
南寨村在公路的北边，紧靠着公路，有几十户人家。南寨村和牢城营农场之间隔着一片沙包，人叫鸣沙窝，有六七里宽。
南寨村的农民也很穷，有些人家的男子汉逃荒去**了，家里就剩妇女老孺。
一路走一路吃沙枣，回到农场的地窝子我已经把沙枣吃光了。喝完了晚上的一碗糊糊就又躺下了。躺在被窝里我对刘宝印讲述换粮食的过程。他一边听一边骂：“抢劫！这是抢劫。”
他就这么可笑，随便一件小事都容易激动和发脾气。我记得刚搬到这间地窝子的那天夜里，有个专门做生意投机倒把的农民拿着个布袋子，里边装着窝头、玉面饼之类的东西，闯进我们地窝子来。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。有个和尚拿出一串檀香佛珠换，那个农民只给一个玉面饼。刘宝印大声地骂那个农民“抢劫”。那个农民说：“不换就算了。”转身要走，刘宝印却又拉住人家要用自己的上衣换玉面饼。
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，但我可以猜测到他白皙却又黄惨惨的消瘦面孔上痛苦的表情，因为他说话的口气虽然缓慢无力，但却用辞很坚决。他说：“我知道我活不长了。咱们一天吃六两豌豆面，无论如何活不到明年夏季。”
“那你就该把你的护身金佛换吃的。”
“换得三五斤，七八斤，杯水车薪，无济于事。大厦将倾，独木难支。”
“可你昨天说，说不定十天半月能放我们出去。”
“那是希望，美好的想象。实际不可能。好长时间我都在想，皇上不知道下边的人胡作非为，不知道我们在牢城营里受这样的苦，皇上知道了会解救我们的。可是我又想，皇上不会不知道我们受的苦，受的罪，他那么聪明决断，兰州府能瞒了他？”
听着他的分析，我心头一阵阵发凉。我说：“不说这些，不说这些。小心人听见了汇报去。我要跟你说的是你就把护身金佛换给杨牢头，你能多得几斤粮食。”
前几天，食堂管理员找到刘宝印，说杨牢头要用粮食换他的护身金佛。也不知道杨牢头怎么知道他有金佛的。刘宝印坚决拒绝了。
“不换，他给的粮食再多也不换。他是拿大家的粮换我的护身金佛呀，我可能活下去了，但更多的人死掉了，我不是助纣为虐吗？我死了人们也要骂我呀，为一己之利损害众人。”
“没人说你呀！就是有人说你，也可以原谅的。”
他说：“古人不是说过吗？不因善小而不为，不因恶小而为之。”
我不好再说什么了。我说：“不管你跟谁换都要早点换，越往后粮食越紧张越贵，换的就越少。睡吧。”
他说：“睡吧。”
其实，不论是刘宝印还是我，都对这件事的后果估计不足。
第二天早晨喝汤的时候，他把饭盆伸到我面前说：“你看。”
我看到了，他的饭盆里面汤比我的少三分之一。
我说他：“你认为是管理员捣的鬼？”
他说：“到晚饭看看再说吧。”
到了傍晚，炊事员提着桶走进地窝子以后，我就特别注意炊事员打饭的过程：给我给别人打饭，他都是一舀一马勺豌豆面糊糊，轮到刘宝印的时候，他舀起来往外走的过程中马勺一倾斜，流出去不少。倒在刘宝印的饭盆里，和我的比比，少了三分之一。我们饭碗，大小一样。
刘宝印立时就叫起来：“你怎么给我的比别人少？”
炊事员说：“哪里少了，哪里少了！”
刘宝印把我的盆端过去和他的盆放一起。炊事员扫了一眼，扬长而去。
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四天，每次开饭炊事员都给他舀的饭少，他几乎每天要和炊事员吵架。于是我又一次劝他把护身金佛换给杨队长，我说他胳膊拧不过大腿。他不为所动。我又劝他，那就到南寨村去换吧。
“换给农民吧，你总要填补些粮食嘛。”
他对我苦笑一下：“杯水车薪，杯水车薪。”
但是，他终于饿得受不了啦。有一天下午，他问我说：“小和尚，这两天你还去南寨村吗？”
我是经常去南寨村的，有时拿自己的物品换粮食，有时有人死了。在牢头来处理后事之前偷下一个饭盆，一双袜子，一件旧衣，我都拿到南寨村换粮食。哪怕换一把沙枣，我也去。
我说：“去，明天去。”
他说：“你找人打听一下，有没有人拿粮食换护身金佛。”
我说他：“你改变主意了？”
他说：“我要活下去。我要看看我的妻子和孩子。”
我把自己的一件半大皮袄拿出来了，拿到南寨村换粮食。我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，活着回到兰州去。
我的短皮袄做得很好，是直贡呢的面子，水獭皮的领子。里子是九道湾的滩羊皮。滩羊皮是很有名的，是宁夏靠近黄河的河滩上放牧长大的绵羊皮。它皮薄毛厚，既保暖又轻便，九道湾又美观好看。这件皮袄缝好以后，我就没穿过几回，我舍不得穿。也就是过春节穿几天。来牢城营后，放在箱子里根本就没穿过。
皮袄换粮食的事不好办。我在南寨村进了几户人家，有的嫌小。——我的身材瘦小，我穿的衣裳，农村的成年男子要么穿不上，要么穿上了紧绷绷的胳膊不能活动。还有一个问题是我说拿皮袄换粮食，有些人不敢换，他们说，庄主早就讲过，不叫他们和牢城营农场的和尚来往。给和尚衣物和粮食，就是帮助朝廷要犯，是犯罪。有一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小姑娘，老婆子的儿子儿媳逃荒到**去了。这个老婆子看了我的皮袄，穿在身上试了试，很合身，就有点爱不释手的样子，说是换给她。但是说到换多少粮食的问题，她说给我两碗酸菜。西北的酸菜也叫浆水，是大白菜呀元白菜呀芹菜呀煮个半熟倒进缸里，再煮上一锅苞谷面糊糊倒进去，盖上盖儿，使菜发酵。发酵后的菜就不再发霉，要吃时舀出来做汤喝。两碗酸菜就想换我的皮袄，那哪行呀，我当然不换。我就是想换点粮食的，但她死活不同意给粮食。她说，给你三碗酸菜，给稠些。我说不换不换，酸菜你留着自己吃吧，三碗酸菜你吃了可能还救你的一条命哩，可是救不了我的命。
走了七八户人家，皮袄也没出手，最后我就进了庄主家。说我的这件皮袄想换点粮食。庄主也喜欢我的皮袄，但他试着穿了一下，穿进去一条胳膊就再也穿不进另一条胳膊了。嫌小。
他说：“你再来的时候给我拿件宽大一些的，也要滩羊皮的。”
我说：“我又不是二道贩子，哪里给你找件宽大的滩羊皮皮袄去。”
这时我突然想起刘宝印托我的事，我就说：“我有个朋友有一块护身金佛，想换些粮食，你换不换？”
庄主说：“换，是块什么样的护身金佛？”
我就把刘宝印的护身金佛描述一遍。庄主听说这么一块护身金佛要换粮食，很是有兴趣，立即给我拿了个白面饼吃。那白面饼还真白，我已经好久没见过那么白的白面了。拿在手里掂一掂，有四两重。
关于那块护身金佛，庄主问了我很多情况，最后对我说：“你回去问一下，他要换多少粮食？你把他叫来行不行，我们当面谈？”
我说：“他可能来不了啦，他的腿软得走不成路了。”
我回到牢城营农场跟刘宝印讲了情况，他说：“去，明天我去。”
我怕他腿软走不了那么远的路，但他不知哪来的力气连休息都没休息一次，跟我穿越沙窝去了南寨村庄主家。这次一进门，庄主就给我们一人一块白面饼，然后看护身金佛，然后谈价钱。事先我和刘宝印就商量好的，不能一次谈成，要吊他的胃口，多吃他两块白面饼。所以第一次没谈成。
欲知后事如何，且听下回分解。
